爸 爸
杜怡默
1995年10月和女儿杜怡默于四川美院家中

1995年10月和女儿杜怡默于四川美院家中

1995年11月与女儿摄于重庆

1995年11月与女儿摄于重庆

1996年春与女儿在一起

1996年春与女儿在一起

1996年与女儿摄于重庆

1996年与女儿摄于重庆

1998年12月与女儿杜怡默在豪斯花园

1998年12月与女儿杜怡默在豪斯花园

(一)

      在爸爸走后,我的世界并没有一如想象中的那样变得日月无光星辰黯淡。
      事实上,各种新鲜闪亮、色彩斑斓的事物不断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,不断地涌入我的生活。而那些有关过去、有关童年的记忆,慢慢缩进一个小小的角落,变成了逐渐褪色的一抹。
      就像他说过的一样,我是在水上漂泊的游人。我也以为我会这样一直了无牵挂地走下去,把一片记忆不断地更新也不断地遗落。
      可是,今天,当我窝在被子里,看见透过窗帘斜入的那团青灰色光线的时候,我想起了他,我已去世一年多的爸爸。


(二)

      在他第二次住进医院的前两个月,我最后一次陪他在我家所在的园区芙蓉古城里散步。
      那时候的他走路已经很费劲了,但是在我的一再坚持下,他还是笑着任由我搀扶着向门外走去。
      芙蓉古城的夜晚比白天更安静。没有星星没有月亮,路边暖黄色的灯光晕成一团,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。因为是年末,那些深墨色的草丛中没有传出动听的虫鸣,扬得高高的树枝上也不曾响起鸟儿的啁啾。
      即使如此我也没有觉得扫兴。那个色彩单调的夜晚给了我一种将要走进一个神秘童话的错觉。
      一路上我们走得很慢。他的额上系着御寒的头带,很沉的土红色,上面绣着暗蓝的花纹;脚上踩着一双深烟灰色的毛线鞋子,鞋面稀疏地盘绕着一些浅紫红的五瓣小花;他冰凉的体温透过那双黑色带蓝色条纹的毛线大手套向我传来。可能是因为很累的缘故,他都不怎么说话,只有我不断地在他耳边聒噪一些现在看来十分任性又十分幼稚的话。
      他好像没怎么听,神色中透出一种奇异的寂静。平时总是笑得松松或是皱得紧紧靠在一起的眉毛,这时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眼睛的上边,平时总是专注又慈祥地端详着我的双目,这时也出神地看着黑黝黝的前路。这真的是一种极难描述的表情,他明明是在走神,可看上去一点都不呆滞不迷惘,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宁静,同时他似乎还在认真地听我讲话,因为他会不时轻轻地回答一个“嗯”。
      那一刻,我觉得那张脸显得格外的智慧与美丽。
      那时候的我,虽然隐约地察觉到死神在向他靠近,却还是自欺欺人地自我暗示,用无比笃定的口吻告诉自己说“他会一直活到一百岁”,直到最后自己都不再怀疑这点。
那时候我还真的以为,他会好起来,会再活三十年,会拥有无比充沛的时间去牵住我的手。
      他有一根涂有红漆的拐杖,杖头俗气地雕着一个动物的头,大概是一只龙,我们都觉得那根拐杖油亮的红色令人难以忍受,于是他用刀把拐杖上的红漆刮得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斑痕,使那根难看的新拐杖变成了一根稍可入目的旧拐杖。
      那天晚上,他就柱着那根拐杖,一下下地、轻轻地敲在深灰色的石板路上,发出一种类似时钟的“嗒嗒”声,听起来有种奇妙的安祥感。
      ——其实,那是一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人迎向死亡的脚步声,也是一个在外历尽沧桑的游子回家的脚步声,所以才会如此安祥,如此美好,悦耳得如同一曲钢琴最后的音节。
又走了一会儿,他说想休息一下,于是我扶着他来到一个架在湖面上的回廊上。回廊的尽头连接着一座很小的亭子,我还记得那个亭子叫“大风亭”,以前我常在午睡醒来之后,手里捏着几根面条,和他兴高采烈地一起来这里喂鱼。
      我们在亭子里坐下后,他把拐杖柱在胸前,两手搭上去,下巴搁在手背上,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远方的夜色。那一刻,在路灯的光晕下,那张脸显得无比柔和,每一根皱纹都散发着细微又奇异的光彩,完全没有病人应有的空洞和苍白。我无法描述他眼中的神情,也许是沉思,是聆听,是缅怀,是宁静,也许还是微笑——但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种微笑美丽一百倍。
——说真的,我还从来没有觉得他像在那个晚上那样美丽过。
      我开始大声唱歌,用我最好听的声音。我唱的都是自己最喜欢的童声合唱,有Libera的Semele、Stay with me,还有圣马克的Vois sur tor chemin,其它的记不起来了。他好像在听,微微笑了一下,眼睛还是专注地看着前方。
      这里的晚上几乎没有人,我们两人坐着,任由初冬的风轻轻拂过脸颊,飞向更深远的夜空。我一首接一首地唱着,一边看着坐在长凳另一端的他写满安祥的侧脸,看着黑沉沉的水面上倒映着暖黄色路灯的光晕,在微风下沿着水波一圈圈地漾开。
      亭子旁边有一条种满桅子花的小路,夏天时那里会开满香气馥郁的白色花朵,每一次走过,鼻腔里都充斥着香甜的气味。我和他曾无数次地走过这条小路,而那个晚上,小路旁的桅子花微圆的灰绿色叶子整整齐齐地垂着,像是沉睡的小孩子耷下的眼睫,它们会一直沉睡在梦中,直到来年的夏天再次扬起。
      他的目光在那些桅子花上停了一会儿,又转向了湖面的某个点。
      我唱累了,靠近他身旁坐下,握住他的手,看着他。他的眼睛像星空一样华美,又像草原上清朗的湖泊一样平和。
      ——真是一个童话般的夜晚。从那以后,冬天对我来说就多了一份特殊的美丽:有星空、有歌声、有桅子花的梦、有湖泊、有暖黄的光晕、有微凉的风、有最祥和的脚步声,还有一段短短的对白——
      “唱得好听吗?”
      “嗯。”
      “真的唱得好听?”
      “好听。”                      

(三)

      他再次住进了医院后,变得出奇的活泼,神情也常常像个小孩子。
      他没有力气骂人,护士弄疼他时他就会不满地翻白眼。他想抽烟时如果大人们不顺着他的意思,他也会恶狠狠地瞪人。
      因为住校的缘故,我每周只能去看他一次。
      我每次都看见他皱巴巴地缩在病床上,明明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,却还精神充沛地对每个人翻白眼,让人忍不住想笑。
      然后我会坐在他的床边,给他讲讲学校里发生的好玩的事。他不会说太多话,眼珠一个劲儿地转,古灵精怪地传达着他的情绪。
      那时候大家都像宠小孩子那样宠着他,无论从他嘴里说出怎样的愿望,哪怕是突发奇想,所有的人都会闻风而动。他想吃什么东西,只要他刚一出口,连妈妈的朋友们都会马不停蹄地去做或者去买,再赶紧送到他的床边。
      而我——现在想起来——似乎只为他做过一件事。
      那一次,他说想吃蛋烘糕,我正好在场,于是自告奋勇地跑上街去寻找。
      蛋烘糕这种小吃不大好买,因为它是由小贩推着小车游动叫卖的。我跑过了一条又一条街,有卖水果的,卖鲜花的,卖烤红薯的,卖煮玉米的,卖糍粑的……却偏偏没有卖蛋烘糕的。我有点遗憾          我拎着一些糍粑麻糖之类的小吃回去了,告诉他我没找到他想吃的蛋烘糕。他没说什么,和往常一样精神乏乏的样子。

      我说,下次我再去找找吧。
      他说,没关系,下次吧。
      ——直到现在,我才真正明白我错过了什么。我永远地错过了一次机会,一个真正为他做成一件事的机会。


(四)

      有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,比如他背着我一步一步地走上陡峭的楼梯,比如他抱着我画画,比如他端着饭碗满大街地追在我身后哄我吃饭,比如他笑得一脸满足地拿着摄像机记录我傻傻的动作和表情,比如他看着望着中药哭得无比凄厉的我也流下了眼泪……
      那么多那么多的“比如”,把我的童年塞得满满的,仿佛盛满了怒放花朵的五月一样美好。
      才知道,原来记忆里都是他,都是他……


(五)

      他离开的那个夜晚,一如之前安祥又平静。
      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,巨大的氧气罩里的呼吸一次比一次细微,他的脸色也开始慢慢地变得灰白。
      他看上去已经失去意识了,眼睛紧紧地合着,但是眼角的泪水却在不断地聚集、滑落。
      我意识到我该抓紧时间跟他再说点什么话,可是,过了半响,我也只说出了一句“你放心。”
      心电仪上的曲线开始趋于平滑,他眼角的泪水也渐渐干涸。
      我呆呆地站在那里,甚至再无法抬起手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。
      我知道,我再也看不见那双眼睛中安祥又华美的星光了。


 (六)

      其实,在他走后,地球还是在转,生活还是在继续,我还是在哭、在笑。想像中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并没有发生。我以为我再不会去触摸那部分回忆了。
      直到那年暑假,我才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,生活被剥离了一部分之后那种抽丝剥茧的疼痛。
      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而已——我像往常一样去游泳,在游泳池待了一个下午后,大家挥手说完再见都回家吃晚饭去了。只我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游泳池里,望着满天嫣红的霞光,等待着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在植物篱墙外响起……然后他会进来,坐在白色的躺椅上看我炫耀一会儿泳技,接着跟我一起闹嚷嚷地回家去。
可是,直到晚霞退去,凉月升起,天空变成了黯蓝,游泳池边亮起了路灯,直到那些吃过晚饭的人们又嘻嘻哈哈地浮动在游泳池的水波里——呼唤我回家的人还是没有出现。
      我才意识到,他已经不会再来接我回家了。
      一个人慢慢走回家,妈妈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,我说我玩得太高兴了,忘了时间。她说下次早点回来,晚饭在餐桌上,你自己热了吃。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回到楼上的工作室,照常一头扎进爸爸留下的一大堆工作中。
      我独自坐在饭桌前慢慢往嘴里塞东西,凝望着黑沉沉的天幕,我没有哭。
——我这才明白,家里永远少了一个人,记忆永远空出了一块。爱,永远——永远丢失了一半。 


(七)

      也不是故意去遗忘,只是真的再也不想去回忆了,即使那些快乐的细节也被我过滤出来,小心地封存着,等待将来的某一天拿出来默默细数。
      一年的时间过去了,我找到了新的朋友,去了一直向往的地方旅游,搜集了新的音乐,看了新的电影,读了新的好书。
      也不算渐入佳境,只是终于慢慢挤出了瓶颈,游向了一条更加斑斓的大河,走进了一个更广阔也更繁复的世界。
      后来,有很多人在我面前提到爸爸的时候,我都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,也因此受到过指责,大家说“你太冷漠了”。我感到又疲惫又羞愧,我没有理由去辩解去反驳,因为我的确为他做得太少,也表达得太少。
      不知道如果他听见了这些指责会怎样想呢?
      可是怎样都无所谓了,因为他根本不在这里。
      ——于是我像一只鸵鸟那样,脑袋深深地钻进沙堆里,逃避那些指责,连同不想再翻阅的回忆。


(八)

      ——本来以为,关于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。
      ——本来以为,以后即使偶尔想起他,也不会再热切地去碰触那些回忆的细节了。
      ——本来以为,初冬的风、沉睡的桅子、华美又宁静的星空、清澈的湖泊、还有最安祥的脚步声,连同那张苍老又美丽的脸,都会如同叶片上的露珠一样被慢慢蒸发掉,在强烈的阳光下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      ——本来以为,有些东西终将被取代。


(九)

      妈妈的一个朋友是心理学家,为我的缘故在一个周末特意来家里拜访,我请她为我做一点心理辅导。
      她让我先抛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惧与烦恼,先试着放松下来。
      我照着她的话去做,闭上眼睛,渐渐安顿好了自己茫然不安的心。
      做了一些心理游戏之后,她忽然叫我想像一下已经去世的爸爸,想一下他的脸,他的姿势,还有他双眼中的神情。
      我忽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,问她这是为什么。
      她微微一笑,说,家庭的缺失往往是引起孩子心理问题的根本原因。
      我不是很情愿地望着她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      她非常平静地看着我,问我是否要继续。
      我犹豫了一会儿,本来想摇头,最后还是回答了“是”。
      我再次闭上眼睛,有点忐忑不安地开始回忆他的模样……本来以为不会再去仔细回想的面孔,终于又一次浮现在了眼前,像昨日一样,历历在目。
      他静静地看着我,慢慢地,他笑了,慈祥又满足。他把我拥在怀里,没有说话,他的怀抱跟以前一样温暖,他脸上的胡渣还是跟以前一样扎人,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把硬硬的下巴搁在我的肩窝上。
      我张着嘴任由他抱着,过了许久才伸开双臂回抱了他。
      那样的不真实,却又那样清晰。一瞬间,我又忍不住想起了一年以前那个寂静的夜晚,甚至还想起了那会儿初冬的风抚过脸颊时那种温柔的感觉。
      这时,她让我对他说话。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,于是她让我重复她的话。
      她一句一句地说,我一句一句地重复,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,只是感觉到他听了以后把我越拥越紧。
      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,但我可以再一次感觉到他怀中的温度,无论真假都已经够好了。
      抱住他,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紧张和别扭,我的心里只剩下平静。
      最后,她让我对他说“我爱你”。
      我张张嘴,没有发出声音。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太陌生,太别扭。
      她没有再说话,安静地等待我自愿说出这三个字。
      而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拥住我。
      我踌躇了很久,终于说了出来——小声又艰涩:
      “爸爸,我爱你……”
      当我刚一说出这三个字,我的心一下子释然了。
      她一定看见了我一脸放松的样子,或许还有他。
      因为他约微有些忧心忡忡的神情忽然变得宽慰起来。这时,他的眼中又一次闪烁着温柔的光芒,那里面有初冬的风,有暖黄的光晕、有宁静的星空,有沉睡的桅子花。
      还有我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
(十)

      ……爸爸,我爱你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2008年10月22日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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